来到美国访学的这半年多里,总会被亲朋好友乃至社交网络上的朋友问到这样一个问题:“美国怎么样啊?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吧?”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我都很惭愧,说实话,确实不太清楚。我不旅游也不购物,喜饮酒却不泡吧,每天两点一线地往返于学校和公寓,闲暇时间一杯酒一壶茶一部电影,像个老干部一样在这个群山环绕的小山村里悠然自得地生活。
在这里我最大的爱好或许就是跟人聊天,在实验室跟同事聊,在俱乐部里跟球友聊,在公交上跟同座聊,在理发的时候跟理发师聊。我更喜欢观察他们,从他们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尽量去体会,一个真实的美国到底是怎样的。
“包容理解” or “政治正确”?
就在前几天,我坐公交车时一抬头突然惊奇地发现:一位满脸胡子的中年大叔,盘着女士的发型,穿着女士的外套和裙子,提着女款的挎包,涂抹着口红和我叫不出名的一些化妆品,正坐在我的两点钟方向。可以断定,他应该是一位跨性别者(Transgender)。
更令我讶异的是车上没有一个人因此而表现出厌恶、诧异或者哪怕是一点点的好奇,以至于我放下了抬起一半的手机,并且责怪自己差点做出了无礼的行为。说实话,我很难想象这样的群体会依照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走在中国的马路上。
所以很温暖是不是?
然而每当我在回忆那个场景的时候,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在这个民风淳朴的小乡村,公交车上往往都是比较热闹的,有时公交车司机甚至会跟车上的乘客愉快地插科打诨,车上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也会莫名其妙地聊起来。以至于有一次我到了学校,还站在门口听一位美国大妈讲述她当年申请MBA的故事,听了足足半个小时。
但是那天完全没有,整个公交车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机,或是不自然地望向窗外,尽量避免一切的谈话和眼神交汇。中间甚至还发生了这样一幕:一位女士上了公交车,左右打量了一下,怔了片刻,随即选择在那位大叔的身边坐下。
这一切仿佛是一种大家已经达成共识的制度化流程:不要过分关注他;不要表现出自己嫌弃他;不要不小心说出什么话伤害了他。
于是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个朋友跟我说过的事情。他刚刚来美国的时候,某天突然收到了一封邮件,邀请他去参加一个“queer party”。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在某个社交平台的群组中询问了一下。群中很快有人告诉他:“queer party”就是同性恋组织的聚会。
此时,群中一个白人小伙突然说了一句:
“很抱歉,让你看到了美国丑陋的一面。”
如果是在一个公共平台上,这位白人小伙敢发表这样的言论吗?同志运动在美国的历史已经将近五十年,流过血死过人;去年美国最高法院刚刚承认并允许了全国的同性婚姻;一些州为了方便LGBT(女同性恋/男同性恋/双性恋/跨性别者)的生活,甚至已经取消了男女厕所的区分。这时如果这个小伙胆敢在公共平台上发表一句言论声明自己是恐同者,谁都知道他可能会死得多惨。
然而他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美国相当一部分青年的想法:我知道要尽力表现得政治正确,即便我根本无法接受某些事情或某些群体。
所以,矛盾不?
“乐于助人” or “善于敷衍”?
其实这样的矛盾还有很多。
很多人经常会说,美国人都是直肠子,没心眼,说话直来直去;不像中国人小肚鸡肠,一肚子坏水,说话也遮遮掩掩。
又有很多人说,美国人很有教养,很热心,乐于助人,总是把谢谢和抱歉挂在嘴边;不像中国人没礼貌,成天想着从别人那里占便宜不说,还没有一点感恩之心。
然而有没有人觉得,传说中的美国人的这两个特性本身就是相悖的?
我刚刚来美国的时候要办理保险相关的事宜,因为涉及时间段跨度确定的问题,于是我联系了保险公司:
“哦我很乐意帮助你但是很抱歉blablabla,你可以联系这个号码XXXXXXXXXX。”
于是我打了第二个电话:
“哦我非常乐意为你服务但是这个确实我们部门解决不了,你可以联系XXXXXXXXXX。”
当我再打第三个的时候:
“哦我真的是非常非常抱歉,你可以联系XXXXXXXXXX,他们应该会帮你解决。”
我这时候突然发现,第三通电话给我的号码正是我第一次打的那个。
于是我忍着一肚子气打了第一个号码,这次换了一个接线员,在她再次表明我很乐意帮助你并且要给我号码的时候,我及时地打断了她,表示我已经打了一圈电话了,不要再给我别的号码了,这个事到底能不能解决?
她依旧非常有礼貌地说啊那我们真的很抱歉,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尝试给你解决,三个工作日之内我们回邮件给你答复。
于是两天之后,问题解决了。
但是说好的“我非常乐意为你服务呢”?
每当此时我甚至特别怀念出国前去北京市公证处作公证的那些工作人员:
“材料不对,还缺XXXX。”
“这得签字啊,把字签了。”
“嗯行了。”
然后三下五除二收费盖章一句废话没有,整个过程用不了五分钟。
所以到底谁直来直去,谁又遮遮掩掩?
“自由平等” or “种族欺凌”?
我的姨妈和姨夫移居美国已经将近二十五年了。我有两个表弟,大的那个四岁的时候随姨妈和姨夫移居过来,小的那个比大的整整小十二岁。
两个表弟给了我完全不同的感受。
老大是典型美国人眼中优秀的亚裔青年,从小成绩优异,本科考入了麻省理工学习金融,毕业后在华尔街的某投行工作两年,又跳槽到波士顿某家私募。今年八月,他即将进入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沃顿商学院修MBA课程。他能说一口流利且准确的中文,而且让我惊讶的是他就如打入美国内部的地下党员一般,对美中之间的政策一肚子抱怨,整日想着中国何时能超越美国。
老二则不然,他的中文往往是英文语法为基础的,偶尔想不起来的词还要用英语代替。当我问及他喜欢中国还是美国时,他迟疑了片刻,或许是顾及我的感受,他耸耸肩表示都喜欢。
这很正常,老大随父母来到美国的时候,姨夫在读书姨妈边打工边陪读,他一方面要适应美国的新生活,另一方面他要直面作为一个生活在美国的亚裔穷苦家庭种种不平等的待遇。他经历过风雨飘摇的日子,他明白如果落后就要挨打,所以他像移民美国的绝大多数亚裔人一样,拼死也要出人头地。
而老二出生的时候,基于姨妈和姨夫的努力,已经跻身美国的中产阶级,他可以享有一切优渥的条件,并且名正言顺地像一个“美国人”一样,选择自己觉得快乐的生活。的确,他很快乐。
同一个家庭的两个孩子会有这么大的差异,这显然不是家庭教育使然,而是周遭的影响。我只能妄意地揣测,如果当年美国人给了老大足够的善意和帮助,他会像现在一样地厌恶美国吗?
对于生活在美国的华人来说很惨的一点就是,亚裔其实并不在所谓“政治正确”的考虑范围内,所以在美国,黑人拉美人乃至LGBT群体都要比我们的地位高。如果由某个脱口秀胆敢拿黑人或是拉美人开种族玩笑,估计第二天就会被示威抗议的人端了老窝。
但是亚裔,抱歉,who cares?
就像今年刚刚过去的奥斯卡奖颁奖礼,克里斯·洛克在串场时,找来三名亚裔小朋友,他们手提公文包,缓缓走上台。克里斯·洛克称三名小朋友是“普华永道会计师”,“他们派了最敬业、最精准与最努力工作的代表,欢迎朱明、包玲与莫斯科维茨。”他还补充道,“如果有人不喜欢这个笑话,就用你的手机发推特吧,反正你们的手机也是这些小孩做出来的。”
去年年末的电影《大空头》中,投资银行职员在向客户介绍自己计划的可行性时指着一个华人说:“你问我怎么计算出来的?你知道吗?这是我们的精算师,他以前在中国获得了奥林匹克竞赛的第一名!他甚至连一句英语都不会说!”在他陈述的过程中,这名华人角色一直表现得紧张得瑟瑟发抖,还时不时笨拙地推一推黑框眼镜。
随即镜头一转,是这名华人角色的一段独白:“其实我会说英语,但我的老板就喜欢说我不会英语。而且,我在中国获得的是奥林匹克竞赛的第二名。”
看到这些桥段,心里有没有被猛击了一下的感觉?
但是很抱歉,who cares?
至少到今天还是这样,华人在美国,没有钱就什么都没有;有了钱,你可以有车有房有惬意的生活,但是唯独没有存在感。如果运气好,在平日的生活里你还能够得到最起码的尊重,但也就仅限于这一点点可怜的,最起码的尊重。
其实美国大选中特朗普的节节胜利可以说明一切,这本身就是给所谓的“政治正确”和“自由平等”一个大大的耳光。
很多人分析,特朗普吸引了绝大多数美国底层白人的选票;然而美国其实很多中产阶层以上的人,包括很多教授和富商,是支持特朗普的,只不过他们碍于身份和地位,不敢公开表达自己的观点。
其实我倒觉得每一位青年朋友如果有机会的话都应该到美国来看一看,如果有条件的话,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去仔细地比较一下你想象中的美国、媒体渲染出来的美国、公知口中的美国以及真实的美国究竟有多大的差别。
不可否认这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人民生活得幸福富足快乐,天性崇尚自由,思想开放;反观中国,拥挤、混乱、资源分配不均衡,人民的幸福感偏低,很多超前的观念还不能被大众所接受。硬件设施上,我们的确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然而,我们也有必要弄清,美国人成天津津乐道的“普世价值”是不是真的那么“普世”,又是不是他们内心中真正的“价值”。
至少我,还是很怀念我的祖国。
因为,我想在属于自己的国度里,活得像一个人。
专栏作者:依然头上霜 微博@头上霜